2009/11/1
台灣近年每逢總統大選,都有一批命理專家公開預言勝負,言之鑿鑿,卻極少應驗,偶爾說中,就被奉為國師,這是不是迷信?阿扁卸任後官司纏身,請人寺廟求籤,得到「關關難過關關過」指示,又焚燒紙錢,要憑神力解開夙世恩仇,甚至乞靈於塔羅牌算命,把一個未成年騙子當神仙,這是不是迷信?
對於不相信怪力亂神的人,凡無根據之信仰、祈求都是迷信。但對相信「誠則有靈」的人,宗教、命理、法術都不是迷信。而且愈是已知、不神祕之物,愈沒有吸引力;愈是不可知的神明、神物、幸運符,愈有不可思議魔力,能對充滿不安及不測前途的人產生激勵。
馬克思曾如此批判宗教:「宗教是人民的鴉片,是顛倒的世界觀。」顯然他把宗教當迷信,相信人類去除信仰迷妄,理性才能真正面對現實。然而他忘掉,人是脆弱的蘆葦,人性需要信念統治;除宗教信仰,迷信馬上乘虛而入。包括他的共產主義信仰都是無神論者的迷信。烏托邦信仰本身就是一種祈求實現而尚未實現,也可能永不實現的迷信。
因此,重點是在不可知產生的力量。「尚未」比「已經」更有誘惑,更值得一博。坐在電視機前聽大選預言的人,難道都是迷信,都不知道預言大多不準嗎?知道,只是他們期待或渴望出現奇蹟而已。同理,阿扁也未必相信籤詩或那名小騙子,只是他渴望二者的一言半語迎合他而已。
有渴望才有誘惑。電視觀眾及阿扁需要奇蹟,誘惑者就給予奇蹟。等到迷信已成,懷有利益動機或政治野心的人,再利用迷信去賭個人運氣或「賭天下」。
歷史上,迷信引發的最大力量就是宗教型起義:賭天下。如中國東漢末張角兄弟以「太平道」煽起黄巾之亂,一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讖言,席捲半個天下。黄巾之後還有東晋孫恩、盧循的「天師道」之亂、元末紅軍的白蓮教之亂。清末洪秀全的上帝會之亂,等等。
這些叛亂都使中國歷史改寫。沒有黄巾之亂,就沒有三國時代,沒有無名小卒曹、劉、孫風雲際會。如同日本沒有幕末開國之亂,就沒有底層武士西鄉隆盛等躍居明治英雄。同理,沒有孫恩、盧循之亂,門閥不可能敗亡,東晋王謝與司馬家共治的門閥政治不會結束,寒門階級劉裕不會脫穎而出,「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也將永遠持續。沒有白蓮教之亂,元代暴政不會推翻,連名字都沒有的朱元璋(元代庶民不准有名,以數字代替,如朱元璋為朱重八,他父親為朱五六)作夢都不會想到統一天下。沒有太平天國,滿人專政不會輕易放棄,辛亥革命也不會快速成功。
但只有術士利用迷信嗎?不然,他們只是從統治者學會這套而已。「政治是高明的騙術」,控制信仰進而控制人心自古就是統治者專長。《尚書‧呂刑》最早指出不能讓人民交通神明,否則人民能「登天」,國家就難控制人心了。所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還優先於國防。所以祭天、封禪(通神、封神)都是天子大事,愚笨如劉阿斗都曉得緊握通神權不放,對諸葛亮說:「政由丞相,祭則寡人。」
緊握通神權,也就是緊握神明的解釋權及代理權,凸出「君權神授」。而君權神授既可透過祭祀,也可透過讖書緯書,或各種祥瑞。於是自董仲舒發明災異祥瑞統治術後,不肖帝王們就對製造祥瑞以鞏固統治樂此不疲。王莽更假作「符命」,讓士人自動拱他上帝位。漢光武劉秀甚至愚民愚昏頭,親自頒布圖讖於天下,帶頭搞全民迷信政治。有王莽、劉秀的愚民術,當然就會有張角、孫恩等人的有樣學樣及精益求精,激出空前迷信力量。
不獨中國搞神權迷信,西方也搞。英王詹姆士一世撰文稱「國王被上帝稱作神」,查理一世就據此拒絕接受臣民判決,以無辜者身分步上斷頭台。羅馬君士坦丁大帝則把基督教變國教,意圖引導信徒愛國迷信。十一世紀的教皇更妙,乾脆自頒聖諭,說「羅馬教廷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錯誤,直到時間末日」、「教皇的話無人可以說不」。
但黄帝不只控制信仰、製造迷信,自己也經常墜入迷信。秦始皇迷信神仙及不死之藥,多次派人入海求仙。漢武帝更上層樓,凡自言能請到神仙及仙藥者皆封大官,不驗則立即殺頭。此外,他終生迷信巫蠱,凡他認為有詛咒他或他所愛之人嫌疑的,一律殺無赦。為此他殺死了皇后、太子、多位女兒,幾次巫蠱之禍死難者皆不計其數,血流成河。迷信到如此慘酷,在帝王中堪稱空前絕後。
信仰可以產生力量,迷信亦有類似效果,一如莎士比亞警語:「魔鬼為了達到目的,可以背誦聖經。」但信仰與迷信畢竟不同。什麼是正確信仰?馬丁、路德最尊敬的同代思想家伊拉斯莫說,正確信仰讓人從罪惡走向良善,從黑暗走向光明,把絕望化為希望。為了減輕迷信力量的負面衝擊,理性或許不是一條替換之路,與知性相輔相成的信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