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9日 星期一
「恥感社會」如何反貪?
2012.07.08
林益世貪瀆案震驚全國。最令人震驚的還不是貪瀆本身,而是索賄的惡形惡狀,以及被揭發後的「有恃無恐」及「賊喊捉賊」;若非證據會說話,幾乎所有人都被他唬住了。一位昔日的反貪急先鋒在官位上升中,快速淪落為貪腐急先鋒,這種巨大反差,與標榜「清廉勤政愛鄕土」的阿扁如出一轍。大家不得不反思,台灣社會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西方稱東亞為恥感社會,意思是害怕丟臉的社會,這種社會盛行集體主義外部制約的「他律」行為,有別於西方人格獨立教育及基督教罪感教育下的「自律」行為。台灣賭風熾烈,多數人卻反對開放賭場,就是面子(開放賭博有礙集體觀瞻)壓倒裡子(賭博並無罪惡感)、他律宰制自律的證明。從這一視角出發,才能理解恥感社會許多人「說一套,做一套」及「滿口仁義道德,背地男盜女娼」的原因。
事實上,儒家開創的恥感社會原是要求自律而非他律的,孔子說「行己有恥」、「知恥近乎勇」,孟子說「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甚至明代呂珅說「五刑不如一恥」,都是講究自律。但這些君子條件被帝王齊一化、普遍化後,他律就超越了自律,在強迫性的三綱五常下,表演取代了實質。曾國藩的<面經>坦承「活好一世之要訣在於保護臉面」,他為面子而苦苦掙扎的天人交戰畫面表露在其日記及家書中。曾國藩為顧面子而顧裡子尚且如此辛苦,其他像阿扁及林益世顧得面子顅不得裡子,裡子一掀臭不可聞,就不足為奇了。
問題卻在,恥感社會面子壓倒裡子的情況不能仼其發展,否則社會墮落將不知伊於胡底。中國歷代亡國前,都是要面子不要裡子或面子裡子全不要發展到最高潮時,必須等到新朝代建立,再來雷厲風行,重振官箴。現在是民主時代,透過司法偵辦「現身說法」及媒體批判,已經可以起到一定震懾作用。如果能在裡子上更下功夫,也就是不只是政府表面反貪,而是以積極肅貪,確立官僚系統清廉常態,鼓勵公務員人人維護清廉榮譽,整個社會再加強知恥教育,像當年紅衫軍運動一樣(總統府前廣場也該改稱「反貪腐知恥廣場」),反貪才可能真正深入,內化成人格的一部分。
和台灣同為恥感社會的日本有一作法,頗值台灣借鏡。日本國會議員和台灣立委素質不相上下,台灣兩位大貪官阿扁及林益世都是立委出身,如同日本大貪官田中角榮也是國會議員出身;台灣在野黨只管反對,日本在野黨國會議員也只管暴露執政黨缺失,朝野各黨都以下一次選舉成敗為主要考量,無暇顧及有利民生或下一代發展的大計,它們的存在只能說是「民主必要之惡」。但幸運的是,日本真正的菁英不在國會,而在官僚系統,民選官員也對非民選的行政官員尊敬有加。
日本行政官員人少質精,掌握極大權力,是國家政策執行者及推動者(就像日本連續劇<官僚之夏>所顯示),優秀大學畢業生視進入政府機構工作為榮耀,在他們心目中,日本的國家利益是靠他們來守護,而非有選舉壓力、經常口是心非的國會議員,他們的收入也許不及民間企業,但民間企業沒有他們的榮耀感、自豪感、使命感,他們的專業能力甚至使他們輕視信口開河、投機倒把的國會議員。正由於他們的榮譽感,日本公務員的貪污醜聞較少發生,司法系統也緊盯官員貪污不放。
台灣要反貪,就要加強知恥教育,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肅貪來回應社會期待、重整官箴,同時要學習日本官僚體系的做法,讓恥感社會的知恥成為裡子,而不只停留在面子。
標榜凊廉不如標榜法治
2012/07/06
由於阿扁的貪瀆,馬英九「清潔先生」的聲譽一時鵲起,清廉這塊招牌自此讓他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不但巿長任內賤賣台北巿銀行案沒事、首長特別費案沒事,總統連任過程的<夢想家>案也沒事,甚至還能反咬競選對手貪瀆,大打蘇嘉全農舍案、蔡英文宇昌案,終於「清廉戰勝貪腐」,如願連任。如今林益世貪瀆䅁爆發,馬食髓知味,居然試圖再打清廉牌脫身,不只訓示行政團隊此後用人要更小心,還親自上陣替政院官員上反貪修身課。馬老師真是把儒家「道德治國」可笑的一面發揮盡致了。
林益世是馬一路提拔、授予實權的親信(陳冲就沒這種幸運),林的行為馬必須負最大責任。但馬卻表現得一副事不關己之狀。他忘了,他一再保證的「不買票、不貪污、不腐化」,是對執政團隊的共同要求,他是履行該保證的最高負責人,選民一切唯他是問。民主的問責制及責任政治精神在此。
此外,馬是標準的「黨國之子」,行事用人喜歡拉幫結派,只相信自己人,這種半專制半封建的用人方式,借用大陸<中國反貪史>的部分結論:一方面上下有依附關係,權力利益與物質利益結合,「賄賂逐漸成為以物質利益方式調節傳統政治關係的手段」,二方面重人治而輕法治,法律是對付人民(包括反對黨)及駕馭臣下的工具,「重人治輕法治只能加重吏治的腐敗」。
蔣經國為何英明?因為他不搞儒家「道德治國」那套,同時雖是人治,卻有識人之明。儒家中國所以會導致集體貪瀆成風,正因為「德治」理想不易落實,清廉口號不能治國。孔子說:「道(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問題卻在,德治必須靠好的領導人,如果主政不得人,又不知如何改革,把清廉當遮羞布,像<夢想家>及林益世之類令人瞠目結舌的弊案突然爆發,就可能產生滾雪球效應。過去是大家太相信馬政府的清廉神話,一旦神話破滅,它的「內爆」後果是難以估計的。
過去十多年,馬英九已成為一個「神話」,許多民眾迷信他的清廉及溫良恭儉讓,把他形塑出鐵人不倒的高大形象:他的不沾鍋(自私、切割、自閉)是潔身自愛的表徵,他的無所作為及傲慢症候群是溫良恭儉讓使然。這種過度高估政治人物的原父情結,是民眾尚未從儒家千年「道德治國」催眠術醒來的主因,必須血淋淋的事證才能促民眾猛醒。
法治是德治的最佳替代物,而且是法治帶來德治,而不是相反。幾年前,台灣媒體深度採訪北歐,對跡近完美的社會驚嘆莫名,他們的評語是:「對政客貪污的零容忍、公民的自律和責任、政治的協商和共識,是北歐人生活甚至思想理所當然的成分,這些根深柢固的共通價值,正是北歐發展的基石。」北歐的奇蹟正是法治帶來的奇蹟。台灣政客與其標榜清廉,不如標榜法治,民眾與其追求德治社會,不如追求對政客貪污零容忍的法治社會。
馬政府趕快脫離美牛案戰場.
2012.07.01
美牛案陷入膠著,藍營立委大多為選票而不敢得罪民意,也不願進行可能激發暴力的表決大戰。但馬英九卻仍勉強藍營立委「再辛苦一下」,儘管國民黨祕書長林中森已指出,本會期國會若未過關,將以行政命令開放瘦肉精美牛進口。馬英九不顧「戰况膠著時,應及早脫離戰場,以保存戰力」的原則,讓大伙耗在美牛案上,是戰略上的大失策,白白浪費了可轉而振興經濟(亦即真正「改革」)的不少寶貴時機。
馬政府必須記住,如果拿破崙能提早看出俄國「以空間換取時間」及「火燒莫斯科」的持久戰決心,不與俄人空耗,讓法軍及時脫離戰㻛,拿破崙也不會輸光所有籌碼,遭致最後滑鐵蘆了。
首先是油電雙漲震撼(房屋稅跟著調升),再來是美牛案、證所稅震撼等接續登場,舊案未結,又添新案。沒有任何政府會在短期內如此密集對人民「增稅」,還美其名為「公平正義」、「改革」的。民進黨抓住民怨沸騰,選擇美牛案焦土抗戰,正是一種模仿俄人(俄國人看出拿破崙窮兵黷武多年,歐洲各國皁已民怨沸騰)的持久戰及消耗戰策略。即使如此,大家仍然知道美牛案擋不住,郭台銘且直言立院延會期審美牛「空耗」,根本是愚蠢,「零檢出」是騙外行人,是儍瓜才說的話,他並建議應採行政命令讓美牛解禁。但問題關鍵其實不在朝野政黨,而在馬英九。
是馬的不沾鍋習性,讓他把可以自行解決也有責任解決的美牛案,推給立院,推給前仼民進黨政府,就是不像杜魯門總統說的「責任止於此處」,由他負起最後責任。
馬該一肩扛起美牛解禁責任嗎?當然應該。二00七年民進黨政府確實有意開放瘦肉精美牛,但因民意反對,立院最大黨國民黨反對最力,所以不了了之。馬政府怪罪二00七年開始,民進黨政府不驗瘦肉精美牛,人民己受害五年。但0八年至今不是馬政府執政嗎?馬政府任內的事可以由扁政府負責嗎?更何況是馬親口承諾瘦肉精美牛入口,以獲取美方支持連任,如今他連任成功了,除非國際食品法典委員會(Codex)做出幫台灣解決美牛案僵局的決議,否則用行政命令開放瘦肉精美牛進口,應是最節省社會成本,而且符合國民黨內部需要的方式。藍營立委還要再選,都有選票壓力,馬英九不需再選,已無選票壓力,難道這件事不該由馬交代行政院解決嗎?
西方從十七世紀三十年戰爭以後,就放棄了無限戰爭觀念,逐漸改為有限戰爭,也就是人力及物質資源的耗費𣎴能沒有節制,不能搞到各國筋疲力竭,元氣大傷。三十年戰爭造成神聖羅馬帝國境內(尤其是德意志各國)國力一厥不振,周邊荷英法先後崛起,就是無限戰爭血淋淋的例子。十多年來,台灣境內進行的藍綠對抗也是一種無限戰爭,其結果,亞洲四小龍之外的三龍,經濟發展已把台灣遠遠拋在後頭,中國大陸的崛起更是又快又猛。台灣朝野若到現在還不曉得內鬥誤國,不肯記取周邊各國迎頭趕上的教訓,台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什麼是有限戰爭?就是戰爭以和平為目的,浪費的力氣及資源越少越好,最滿意的解決都是透過對話、協商得到。李德•哈特的<戰略論>告訴我們,你浪費的力氣越多,對自己不利的機會越大,形勢逆轉的可能性也越大;你所使用的方法越野蠻,越會激起仇恨,敵人內部也會越團結(例如三十年戰爭後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各國就被拿破崙窮兵黷武的征服激起仇恨及團結,德國的統一及好戰肇因於此);你永遠不能將你的對手逼到死巷,而該在適當時機備好梯子,讓他下來。美牛案是台灣朝野有限戰爭的一次試金石,馬政府若能趕快脫離美牛戰場,就等於給在野黨一個梯子,讓他們也能順勢下來。
千萬不能鼓吹「天下主義」
2012/06/24
隨著中國崛起,一個純中國式名詞「天下主義」近年被高唱入雲。該一與西方「世界新秩序」或「全球化秩序」看似同義的舊詞被重新炒作,真正用意是要取代西方,建立中國式世界秩序或全球秩序。麥克•哈特的<帝國>一書暗示美國利用全球化巿場經濟,形成實質統治世界的「全球帝國」。天下主義則是要鼓吹中國利用封貢制度,形成實質統治世界的「天下帝國」。用劉曉波的話說,它就是「天下心態復活」。
天下心態與天下主義有何不同?前者是天朝以上下關係對待「萬邦」、「諸夷」,文化及政治上都充滿優越感及等級感。後者是自認改良版及理想版的天下觀,一方面把中國特色的「家」擴展成「世界一家」,使世界都是一家人有助「世界治理」,二方面去除「家天下遺毒」,不再以中國為中心,使和平與平等的大同世界得以實現。
但這種天下主義充滿悖論。其一,它重蹈中國儒家好唱高調的陋習,把「世界」與「家」兩種範疇混淆,忘了家是私,世界是公。周代用封建宗法拼命擴展家,也只能做到「內諸夏,外夷狄」而已,內外終究有別。談論世界一家(大同世界)而不區別內外公私,這和毛澤東的侈言「絕對利人,毫不利己」有何不同?其二,正因歐洲天主教共同體及東亞天下體系的解構,才出現近代民族國家,中國人要重彈天下主義,不是等於要歐洲恢復天主教共同體,走回頭路嗎?何況全球化秩序就全球化秩序,為什麼要改稱「天下主義」?這不是劉曉波指出的「天下心態復活」嗎?
儒家的大同世界是一種烏托邦思想,如同天下主義的「王者無外」(統治者眼中沒有外人)也是烏托邦思想,真正實行起來就會像儒家的三綱五常一樣「禮教吃人」。黑格爾說中國、印度帝國的歷史視野停留在「兒童」階段,從中共到現在還在打壓民主自由看,黑格爾的話並沒有錯。兒童歷史階段的國家當然產生不了全球化意義的天下主義,實行起來也會像張藝謀的電影<英雄>一樣「天下吃人」(另一種禮教吃人)。<英雄>要宣傳的主題正是當代版的天下主義:放棄各國獨立,把整個天下歸秦,為了達成該目的,不惜殺害自己同志並在秦王面前自殺的人,就是英雄。
「天下歸秦」意即讓秦統一天下。暴秦有何資格統一天下?因為它最強。為何要讓最強暴的一國統一天下?因為天下必須統一。為何天下必須統一?因為中國萬邦必須有天子,而且「王者無外」,中國的天下主義自始即規定了「普夭之下,茣非王土;率土之濱,茣非王臣」。推而廣之,不論看得到看不到的土地及人民都屬於中國天子,統一各國乃至全世界本是中國天下主義至終應負的責任。
中國的天下主義是以王朝為中心,呈同心圓向外層層擴及諸侯、藩屬、朝貢國,漢代西域都護甚至對沒有封貢關係(即「化外之國」)的敵國匈奴要求治外法權。這種「天下帝國」模式正是中共一貫反對的,中共也經常指美國為單邊主義、單極霸權主義。如此,中共還能繼續縱容一大堆人鼔吹「天下主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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