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6日 星期五

諾貝爾文學獎之輕與重.

2012/10/13

莫言摘下諾貝爾文學獎桂冠,是中國人的榮耀,也是中國官方承認的榮耀。但中國及莫言本人必須同樣承認,在已成一體的世界中,世界桂冠的榮耀包含責任。沒有得到這項榮耀前,中國人充滿沈重期待,但責任是輕鬆的。得到桂冠後,中國人心情轉趨輕鬆,但責任卻開始加重。

羅蘭•巴特談「政治性寫作」兩種基本類型:法國大革命式與馬克斯主義式。前者是流血祭禮式,為革命暴力及種種不人道行為辯護;後者是原則堅持式,一切被歸入馬克斯主義既定框架中。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復,在其當代文學史論著<放逐諸神>(1995)中指出,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之前,中共文學是馬克斯主義式,之後是馬克斯與法國大革命混合,文學為革命服務,其功能類似軍隊,努力尋找「歷史罪人」、清除「反動力量」,以致文學中具有的同情心及人道熱情逐漸絕跡,成為對人類不幸無動於衷的「冷文學」。

劉再復對八0年代中後期新的大陸文學寄予厚望,特別推崇作家能從單純反映現實的「第一視力」發展為穿透現實、表現荒誕的「第二視力」,說他們是魔幻的眼睛,像杜斯妥也夫斯基般自黑暗地下室看穿世界。他舉出莫言與殘雪兩個例子。

劉再復的論斷太早了,大陸作家這廿年的變化猶如中國一日千里的變化。本質是農民及軍人的莫言與本質是知識分子的殘雪非常不同。雖然二人同被歸類「感覺化」文學,但殘雪暴露地獄黑暗卻又渴望光明,如同她在<解讀浮士德>中,把魔鬼梅菲斯特詮釋為「本性就是愛」,把浮士德的追求詮釋為「由生命的縱慾狂歡達到詩意的反省,在反省中認清人的處境---」。莫言則把黑暗醜陋美學化、正當化,抹除善惡美醜界限。

相當程度反映中國官方觀點的<意識形態新論>(2006)一書指出,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津津有味的描寫一些很醜的東西,美化屍體、糞便,以極不恭敬的態度寫自己先人,五四以來作家共同尊奉的濟世救民、教育民眾、撻伐醜惡,到王朔、莫言都被反轉了。朱學勤指出,八九0年代中國文學現象兩大核心,痞子文學以王朔為代表,土匪文學以莫言為代表,前者專注城裡,後者主攻鄉村;痞子是一種解構,解構現有秩序和傳統,匪氣是一種張揚,誇示人性原始與本能。

朱大可<流氓的盛宴>(2006)更揭露,莫言自<紅高粱>系列起,就在他的鄉村敘事上不倦行走,以強悍的暴力主義,鋪陳謀殺、通姦、縱酒、剝皮、砍頭等酷語,廿一世紀初更將這些逼入美學的極限(如<檀香刑>),屠殺變成一種非凡的技藝,觀賞死刑則混合極度施虐與受虐的肉體狂歡(彷彿薩德)。

廿一世紀前夕,大陸學者提出未來要為中產階級寫作。莫言卻反對輕的、軟的、綿的(他所謂的中產階級)作品,要用一種民間(民族)東西與之對抗。而他的民間東西無非就是早年反右、文革時期淳樸農村最不堪回首的記憶。這些變態越軌的人性及極限人性,有任何偉大作家會從正面加以描述嗎?

一九七0年,鐵幕作家索忍尼辛在其諾貝爾受獎詞<為人類而藝術>中宣示,文學與藝術能拯救世界,全世界作家要「手拉手,完成我們沈重的使命」。一九七一年,拉丁美洲被殖民者良心聶魯達在其諾貝爾受獎演說中強調,只有懷著火熱的耐心,我們才能攻克那光輝的城鎮,給人類以尊嚴、正義和光明。連西方當代社會良心卡繆在一九五七年受獎演說都表示,藝術是一種手段,能讓同胞更清楚認識自己的真實處境,激勵他們去奮鬥。

諾貝爾桂冠既是文學工作者的無上殊榮,也是沈重負擔。莫言也許尚未料想提早獲獎,但他既已得獎,就有「沈重的使命」,不能再「躲避崇高」(王蒙語)、在反現代性及反中產階級路上走得太遠。現在是莫言及中國文學輕重易位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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