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慶餘.
212/09/15
近日發現,外國人向我國申請入境簽證,申請者國籍欄竟有「烏托邦」一項。有人批評這是政府搞烏龍,外交部領務局以「年代久遠,已不可考」回應。其實烏托邦不只是虛幻的理想國,還是無國籍或喪失國籍者的慰藉。在二戰結束、聯合國落實民族自決原則前,世界不知有多少無國籍或喪失國籍者,入境國國提供他們「烏托邦」選項並不為過。同時人類確曾長期追求該一樂土,歐美兩洲在十九世紀都曾出現好幾個實驗性烏托邦,成為廿世紀共黨建國的先驅。說一個人的國籍是烏托邦並不可笑,說現代知識份子不再有烏托邦熱情才更可悲。
烏托邦常被理解為完美社會,它是知識份子的創造物。從柏拉圖理想國開始,歷經摩爾<烏托邦>、黑格爾「世界精神自我實現」、馬克斯共產世界,以迄歐文在美洲親手建造「新和諧村」、俄國第一個共產國家建立,「完美社會」終於在人間出現。當然,完美社會是不可能的。史達林、毛澤東、高棉波爾布假完美社會之名犯下的屠殺暴虐,比不完美社會理直氣壯,因此更殘酷可怕。而所謂的革命先鋒黨,也無例外成了「新階級」。
卡爾•波普<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及海耶克<到奴役之路>,都預見了這種景況。但揭發最徹底也最入骨的是南斯拉夫的吉拉斯。他的<新階級>及<不完美社會>,連同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像暮鼓晨鐘,在七0年代初震醒了對共產主義猶有幻想的許多人。吉拉斯說,<新階級>寫某種英雄的悲劇,他們追求一個完美的烏托邦,最終卻證明完美社會無法實現,宣揚無階級社會的英雄反而成為新階級。如同歐威爾<動物農莊>名言:所有動物平等,但有些動物更平等。
吉拉斯的救贖之道,是承認社會不可能完美的事實:「我發現自己錯了,於是決定傳播不完美社會的異端訊息,反抗一黨專制、無人道及強制團結。在我看來,對於更高權力的反抗,是人類創造力的表現。」在這裡,我們看到一個烏托邦幻想破㓕、烏托邦熱情依然不減的知識份子及革命者。
完美社會的失敗並不證明烏托邦失敗,「完美社會」理想可以改成「較美好社會」,烏托邦倡導者也可以是「成功不必在我」的公共知識份子或理想主義行動者。重要的是一定要有烏托邦熱情,社會及文明才能找到繼續向前動力。
關於較美好社會,把烏托邦熱情抬高到「希望核心」的布洛赫指出,烏托邦是面向未來的,屬於「尚未」範疇,現在不存在的,未來可能存在,現在部分存在的,未來可使之更完整存在。他擔心人類喪失或缺乏了烏托邦熱情,將被永遠封閉在「此刻」中,世界不再為正義抗爭,不再有追求更美好社會的理想。而未來學家杜佛勒則樂觀的預言,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及人類智識的增進,像歐威爾<一九八四>那種極權烏托邦,或赫胥黎<美麗新世界>那種反烏托邦,將成陳跡,未來有望出現較美好的「實烏托邦」。
關於公共知識份子及理想主義行動者,當代西方刻劃的圖景大多是灰黯的。維諾克<知識份子的世紀>描繪了廿世紀法國知識份子由正義介入(德雷福斯事件、反法西斯運動)到意氣用事(沙特時代)的過程。鮑曼<立法者與闡釋者>宣告了立法者知識份子的結束,「古老的、承載過多期盼的美好社會藍圖已顯得虛假和幼稚,這導致了知識份子勇氣的喪失或夢想未來能力的喪失。我們的時代絕不是一個擁有烏托邦的時代。」而賈可比<最後的知識份子>䢀脆斷言公共知識份子的消失,未來將只剩下用字艱深,充滿學術用語及經濟數據,只為某一方、某一立場寫作的學者專家。
沒有烏托邦熱情,就不可能有終極關懷、普遍關懷的知識份子。無聲無臭死在玻利維亞叢林的切•格瓦拉,之能受到世世代代人崇敬,不為別的,只為他拯救中南美洲人民的烏托邦熱情。他情願當游擊隊,不願當部長,卡斯楚等人的目標是政權,他的目標卻是人間正義,如同兩世紀前完成美國獨立又到法國幫忙革命的潘恩。對他們二人來說,烏托邦並不虛幻,烏托邦熱情才能使他們一往無前、「成功不必在我」,超越權力與名位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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